✈️✈️ 被戰鬥機攔截過的傳奇：黃金教官退休愉快！
第一次聽到黃金教官的名字，是 initial training 的時候，我的帶飛教官告訴我的。他說，黃金教官，是我們公司成立至今，唯一一個被戰鬥機攔截過的飛行員。我聽得張大了嘴巴... 民航機究竟為什麼會被戰鬥機攔截？據說是跟 overfly permit 有關，早期沒有網路，公司裡的文件、機上的文件跟航管要求的文件不符合，他們的飛機在飛越中亞的時候，被拒絕進入人家的飛航情報區，改航路改著改著，改到沒有 overfly permit 的地區，就被攔截，押著落地去了。（未經查證，不曉得傳說是不是真的）
照片最左看到三條橫線，是戰鬥機的凝結尾。
第一次見到這位傳奇人物，是年度複訓，做緊急逃生訓練的。在我的想像中，黃金教官是美國華爾街精英的形象，白白淨淨梳著一絲不苟的油頭。結果本人是又黑又精壯、武打明星的架勢。當天我們機隊做複訓的只有我們兩個，所以理所當然地被配成 partners。空服員的教官給每一對飛行員出題，要大家回答。我們這組被分到的問題是，ditching 之後，機長跟ＦＯ，分別需要帶哪些東西，從哪個出口離開。那是我第一次的年度複訓，看黃金教官沒有要跟我討論的意思，小心翼翼地跟他搭話。
「不用管我！我要是把飛機飛到那個狀態，也不想活了。你就拿著你需要的東西，該往哪走往哪走，我要和飛機共存亡。」我的笑容僵在臉上，不曉得該怎麼回應。黃金教官作為公司的元老之一，我對他是滿滿的敬畏。可是空服教官出的題目，還是得完成啊... 只好自顧自地說「那我會帶這個這個這個，從右邊的門離開。教官那您...」
他笑著說「我都說了不要管我了，我會跟飛機一起沉進海底。」我覺得好震撼，這是他作為機長的責任感與氣度。以前總會想說，生命跟榮譽哪個比較重要，後來發現其實只是一種取捨。對某些人來說，失去榮譽，生命也沒有意義了。對某些人來說，好死不如賴活著。對於當時剛上線的我，別說那時候，即使到現在已經飛了三年半，我還是無法肯定地說，自己能有同樣的氣魄。
當天在模擬機艙內，飛行員們一對一對地輪流進去駕駛艙，做狀況題。我們坐在駕駛艙裡面相對無言，他絲毫沒有開國元老的架子，主動向我搭話聊天。而我因為是第一次做複訓，而且不是我們的機型的駕駛艙，全身僵硬連話都說不好。聊著聊著、「砰」了一聲，是我們模擬機裡常做的失壓。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開始動作，一動一動地把程序做好，黃金教官知道我菜，不但負責飛，還負責跟空服員對話，讓我只要專心做程序就好。這個課題結束，我們走出駕駛艙的時候，他對我說了一句 "good job"，讓我覺得很惶恐。
第一次跟黃金教官飛到，是去盛夏的馬尼拉。我還是很怕他，畢竟元老是遙不可及的。而且他有著武打明星的精神氣，只要肌肉一使力，周圍的氣場可以把我震開三米遠的那種。夏天的跑道上，有 thermo effect，就是跑道吸收許多熱氣，在飛機接近的時候，會被熱氣頂起來。我有感受到向上頂的氣流，想說，那我就比平常晚一點再帶桿。通常降落前的順序是：帶桿，飛機建立姿態，落地。我那天帶了桿，還沒建立姿態，就匡噹下去了。落地的衝擊還有Ｇ值，把自己都嚇了一跳。黃金教官一句話都沒說，只是讓我繼續滑行，他繼續跟航管通話。直到飛機停妥、引擎熄火，他才悠悠地說：「Good approach! 但是落地怎麼回事？」
我嚇慘了，只能吱吱嗚嗚地把自己想做到的，跟沒做到的如實告訴他。他說「你就像是以前第一代的傻瓜相機，按下快門，隔了兩秒才拍照。你還年輕，我希望你可以當 iPhone 的相機，讓飛機在你想要的時候，做你想要做的事。」他把他的內功心法，他的落地技巧毫不保留地和我分享。我戰戰兢兢地做筆記，他卻說「不要寫下來，用聽的！用想的！飛行不是你做筆記就能飛好的。等下你再飛回去。」
心有餘悸的狀態下，開始做起回程的準備。黃金教官人很好，沒有苛責我。看了看落地的 report，離會被叫去開會的門檻，只有些微的距離。回程，他也和我分享了一些故事，還有更多技巧。開始下降的時候，教官叫我解掉自動駕駛，手飛。我愣了一下，從來沒有機長這樣指示過。他說「手飛呀！」摸不著頭腦地解掉自動駕駛，他叫我維持1000呎下降率，要訓練我不再當傻瓜相機。我照做，從巡航高度開始，練習並調整操作的手感，直到他說 "I have control" 接上自動駕駛，去追我們該有的 descend profile。
回到台北，我有正常發揮，落得還不錯。黃金教官淡淡地說「你看，不是不行啊。」給了我很大的鼓勵和安慰。剛上線的時候，只要飛不好，就會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，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當飛行員。他這淡淡的一句話，把我從胡思亂想的地獄中解救出來。
因為很感謝，後來每次遇到他，我都會跟他分享甜點。他總是覺得吃我的東西很不好意思，就又多教我一些東西，形成一個良性循環。後來我知道，他其實不像我們想像中德高望重的元老那樣距離遙遠，而是個叛逆又臭屁的大小孩，覺得和我們是同儕。他總會和我分享他寫的新詩，雖然我一竅不通，但覺得在這樣的薰陶之下，好像也培養起一絲絲文人氣息。後來聊得多了，發現他真是多才多藝，什麼都會，忍不住問他以前是唸什麼系。
「在船上，我是航海系。在飛機上，我是航太系。在廚房裡，我是烹飪系。寫詩的時候，我是國文系。打球的時候，我是體育系。你猜我談戀愛的時候是什麼系？」我想說這是腦筋急轉彎嗎？各種猜，都猜不到。
「戲劇系。」他得意地大笑。
（後來有一次飛到，他也要座艙長姊姊猜，座艙長姊姊翻了個白眼說「愛到卡慘死」然後就走了哈哈哈）
後來我們每次飛到，都很愉快。上線整整一年，時數整整一千小時的那趟飛行，是和黃金教官從曼谷回台灣。有一次我們飛到雅加達，在健身房遇到了，他跑來找我說「我吊單槓給你看。」然後臉不紅氣不喘地一口氣做了十幾個引體向上。他說「好，換你了！」我好像燒臘店裡的雞鴨鵝一樣，掛在那裡動彈不得。黃金教官大笑：「我五十八歲，你二十八歲耶！」
我的恥辱柱……
我們同一批的同學即將要被轉機隊的風聲出來之後，和黃金教官飛到。回程啟程之前，我看著冬陽感嘆地說「都要轉機隊了還沒有除過冰...」他說「遲早會遇到的。」（兩年後的今天，我還是沒除過冰）我激動地說「經驗值這麼低，就要去長程機隊，會成長得更慢。都飛了一年半了，還沒除過冰、沒做過低能見度進場、沒轉降過。」殊不知我這個烏鴉嘴......
當天下午的晴空萬里
起飛以後，過了一定的高度，我們解開安全帶的肩帶部分，拿掉耳機。黃金教官酷酷地，用羽山秋人的語氣說「哪，給你。」遞給我一個紙袋。打開來一看，是個木製的小鞋扒子。「你要轉長程了，以後在飛機上輪休，會有很多穿鞋脫鞋的機會。這個讓你可以方便一點。」當下真的好感動。明明第一次一起飛，就砸了一個落地，一直都覺得很愧疚，沒想到竟然還有禮物可以拿。收禮物收得惶恐，又感動又感謝，雙手恭敬地將禮物收進行李箱內，箱子還沒蓋上，就「砰」了一聲。我們轉向中間，看向螢幕，看見叮叮咚咚的紅色訊息。黃金教官先回神，講出我們的 magic pharse: "ECAM ACTION!" 我開始做程序，他同時身兼ＰＦ跟ＰＭ："MAYDAY MAYDAY MAYDAY"
什麼？MAYDAY 了！
在模擬機裡喊過無數次的緊急呼叫，在現實生活中喊出來，真的令人膽戰心驚。
後來順利處理完，回場落了地。這一路上，從耳機裡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。幸好有黃金教官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，都沉著地面對。他冷靜的聲音有安撫人心的作用，不管是我、空服員還是乘客。他做廣播的時候，簡單交代我們因為機件問題需要返航，最後加了一句「這會是一個正常落地」。平常在做年度複訓的時候，只要聽到空服員說 "Don't worry" 馬上就會開始 worry，聽到「一切都在掌握之中」，就會開始懷疑，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快要失控了。黃金教官只是說了「這會是個正常落地」，我好像吃了顆定心丸。對啊，這會是個正常落地。我們每半年進模擬機考核，練習緊急程序，不就是為了這種時候嗎？
落地以後，看到滑行道上停滿了消防車與救護車，我們滑出跑道之後，所有的小車子跟在飛機後面，也是個很壯觀的畫面。在飛機上除了心跳快一點，都沒什麼異樣。直到進到旅館房間，坐在床上，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，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害怕。
落地之後下起大雪，依然有消防車在旁邊待命
事後，因為喊了 MAYDAY，我們停飛了一陣子。因為有進入緊急狀態，所以需要調查；這段期間很煎熬，有很多人關心我們，也有很多人質疑我們。很幸運地，有好多好多機長和同儕不吝伸出手來拉我一把，我都記著，真的都記著。黃金教官是機長，大部份的箭都是朝他飛去，他都表現得漫不在乎。但當偶爾有一兩支箭，扎在我身上的時候，他反而四處為我打抱不平。真的十分感謝，言語無法形容的感謝。黃金教官... 真的是我心目中的榜樣機長：為飛機負責，為自己的搭擋與組員負責。謝謝黃金教官，一直以來都沒有機長架子，而是有著機長的擔當、能力、榮譽及自信。
轉機隊前，特意去找人換班，再和他飛一次。聊到那次意外後，有一位無腦的組員，在網路上發表了言論說：「憑什麼落地之後我們還要做事，飛行員可以坐著不做事？」（因為我們的工作是把飛機和乘客安全帶回來？？？）我很氣憤，黃金教官只是淡淡地說「不要把別人的意見，變成你自己的煩惱。世界上有幾十億人口，就算有一個人誤會你、討厭你，又怎麼樣呢？」他這一句話再一次讓我感到被拯救了，因為一直以來，我都很在意別人喜不喜歡我，從那天起，開始慢慢學會放掉。像爸爸說的，我們決定自己的做法，別人決定他們的看法。
雖然轉了長程以後，不再有機會一起飛到。但偶爾在公司遇到，他會讀他的新詩作品給我，也會分享一些生活中的趣事，即使只是這樣，就已經很感激了。想到以後不再有機會在公司遇到，就覺得很難過。何其有幸，和這樣的傳奇人物共事過，也在他的帶領之下，工作方面與心理層面都成長了許多。覺得很可惜，以後的學弟妹沒有機會見識到黃金教官的風采，也沒有機會學習他做人做事的方式。
教官，退休愉快。請一定要照顧好自己，好好生活！等新冠疫情過後再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