✈️✈️ 你不對自己狠，生活就會對你狠
爸是退役的職業軍人，他的同學之中，有一位身材、臉蛋都維持在三、四十歲的 Gino 哥。爸的另一位同學直接說「他根本是妖怪！而且不但自己當妖怪，還要大家跟他一起當妖怪。」他摟著我的肩膀說：「在公司看到我叫記得叫『李大哥』！要是叫叔叔我可是會揍你的啊！」其實明明是伯伯，但是在人前只要叫他 「Gino 哥！」他都會笑得很開心，也會向別人介紹「這是我姪女」。
Gino 哥在公司十分出名，因為他非常非常受不了胖子。「連自己身材都控制不住，你覺得這種人能控制得好飛機嗎？」所以他對身材圓潤的 FO 總是疾言厲色，飛長班的時候，大家怕被他罵，總是趁他輪休的時候偷偷吃飯，他回來以後裝沒事。有聽說過，空服員進來駕駛艙問飛行員要吃什麼，FO 學長還在想，他已經沈著臉說「你還吃啊？」但他嚴以待人是因為他嚴以律己。每天每天，至少在健身房待三個小時，不但有數十年如一日的腹肌，也有年輕的面龐。有時候看到他們同學會的照片，他總是看起來不似同齡人。
有一次妹搭到他的飛機回台灣，Gino 哥入了境，看到爸的臉顯得很驚訝「你在這幹嘛？」爸爸指指他的後面「我來接女兒。」他轉身看向妹「你在我飛機上？」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，他嘖了一聲說「搭我飛機不跟我說！嘖！沒禮貌。」隔了沒兩步，又遇見公司的同事「你又在這幹嘛？」那個叔叔和爸做了一樣的反應，他又東張西望找人家的女兒在哪裡。「哇靠你們都來接女兒！你們都有女兒就是了！」然後將我一把拉到身邊說「那這是我女兒！」爸爸大笑「送你送你！養小孩很麻煩的！」
Gino 哥本來是不婚主義，因為怕被綁住，怕失去自由。過去的女朋友們有女明星，也有模特兒，每個都想和他白頭偕老，但一旦出現想要結婚的念頭，他就會逃走。直到四十多歲，才被一個對他放牛吃草的女子降服。他還是堅持做著愉快逍遙的自己，堅決不要小孩，或許這也是他維持年輕的一個秘訣之一吧？賺的錢全部花在自己、妻子和父母身上，不用睡眠不足地餵夜奶、不用為了小朋友功課寫不完一起熬夜，不用 deal with 青春期的叛逆小子們…
Gino哥最出名的兩點：一是他的自律，一是他的毒舌。他總是維持著良好的生活習慣和體態，也會批判其他同學的生活型態與體態，但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這樣，情緒來得快去得快，有口無心。結果有一天，突然聽說他因為主動脈剝離，而進了加護病房。大家都擔心他，四處打探消息，後來爸爸終於聯絡上他太太，知道是預防式地進入加護病房，爸還去加護病房陪他聊天。
Gino 哥手術完轉入普通病房，我和妹去醫院看他。他說這個毛病是遺傳的，天生的血管壁比較薄，後天運動和保養，也沒辦法增強血管。所以他一直很注意他的飲食，並且不追求練大肌肉，而是著重於有氧運動，增強心肺功能。結果一次發脾氣，硬生生地把血管氣裂了…
「我終於知道，電視上演的氣死了，是真的！真的有可能生氣氣到死。」
他給我們看他的小腿，各種注射後的痕跡、潰瘍、瘀青… 「醫生說了，要不是我這些年一直堅持著運動，不可能恢復得這麼好。」誰看過 60歲的人身體這麼健壯？維持在壯年的體態、體能跟體力。我問他，難道不覺得對自己太狠了嗎？苦行僧似的生活，難道就不覺得悶？不覺得無趣嗎？他看進我的眼睛，慢慢地說「你不對自己狠，生活就會對你狠。你想要選哪一種？」這句話好震撼，一直以來自己過得似乎都太安逸了，突然後知後覺地覺得怕。
我和妹一直鬥嘴，爭寵似地說自己是 Gino 哥最喜歡的胖子，逗得他笑呵呵的。別的探病的人來了，一進門，Gino 哥就說「這你爸同學，叫叔叔。」完全忘了他也是我爸同學，可是他是 Gino 哥。
這個手術讓 Gino 哥離開了飛行線，開始四處打高爾夫的退休生活。有一回跟著爸還有他們的朋友一起去看他，一進門，他看到我就笑了：「妹妹！來坐我旁邊！」我問他不跟同學坐嗎？他說「誰要跟這些老頭兒坐？都認識四十多年了。」
飛行的人，總愛講飛行的事，因為工作佔據我們生活很大的一部分。他講到激動處，在沙發上重重拍了一下：「妹妹，我跟你說。以前國外做過一個統計，活到老飛到老，最後安全下莊的機長，退休之後都活不過五年。你現在年輕，不要以為身體可以隨便揮霍，要好好為老後做準備。你又不像我們念軍校，以前打下的底子好，要好好照顧自己。」
聊到健身，他精神就來了，滔滔不絕地分享。喬治伯伯故意地說「你也不是最壯的啊，講得跟真的一樣。那個ＯＯＯ也蠻壯的啊」他眉毛一抬「誰？」喬治伯伯又講了一次，Gino 哥大聲地說「你有沒有長眼睛啊？等下一頭豬跑過去，你都說牠壯！」
他的退休派對十分盛大，我在國外沒能參加。但聽妹說，看那熱鬧程度，不難想像他人緣究竟有多好。
Gino 哥和爸還是三不五時會見個面，每當有同學聚會，或哪個朋友小孩結婚，他都會打電話給爸，要爸載他一起去。新冠肺炎開始之初，他們有個同學要嫁女兒，但爸記錯日期了，那天有事不能去，Gino哥還打電話來調侃爸一番。妹接的電話，他嚷嚷著「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啊？」妹笑著說「李叔叔」「叫什麼叔叔啊？叫什～麼～？」「Gino哥」「這才對嘛！」即使退休了，他還是一樣的自戀。
四月底的某一天，有人開始在傳說「Gino 機長過世了。」我們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「怎麼可能？飯可以亂吃，話可不能亂講！」下午開始有人在 facebook 上面懷念他，而且這些 posts 越來越多。我們坐立不安，後來媽打電話到喬治伯伯家，在遺憾中確認了他的死訊。
很難過很難過，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，家人們也都差不多。清晨，四個人坐在客廳，與平常的熱鬧談笑不同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。爸爸沉著聲音說「怎麼也沒有想到是他。」記憶中那個自信的、張揚的、驕傲的、燦爛的笑臉，怎麼會這樣說沒就沒呢？他的身體不是一直很好嗎？規律的生活跟飲食，不是應該長命百歲嗎？怎麼會這樣說沒就沒？輾轉聽來的死因，也是令人十分意外的毛病。就像是希臘神話中的阿基里斯，刀槍不入，但當唯一的罩門被觸碰到之時，就一發不可收拾。
才發現我們從來沒有合照過，連留個念想都不能。他一直是那個陽光燦爛的臭屁 Gino 哥。好混亂呀，他曾經警告過我，要我注意身體健康，可是這麼注意身體健康的人，卻這麼早離開… 生而為人，有時候很疑惑，究竟命運的走向，是天意還是人定勝天呢？幾年前剛進公司的時候，聽說有一位機長，得了感冒卻還想要去上班，和妻子在爭執不下的時候，就倒下離開了。隔了沒多久，又有一位機長在外站心肌梗塞。永遠不曉得意外跟明天，哪一個會先到來… 只能好好把握每一天。每一天都踏實地過，不要留下遺憾。
